无移民,不上海
时间:2020-01-18 09:36:50 来源:解放日报
[导读]一本《上海极简史》,简到了极致,但又不得不佩服作者——历史学博士、复旦大学资深教授葛剑雄,于云淡风轻中说明白了构成上海的最基本要素,给了人们了解万花筒一般的上海文化以一个起点。
一本《上海极简史》,简到了极致,但又不得不佩服作者——历史学博士、复旦大学资深教授葛剑雄,于云淡风轻中说明白了构成上海的最基本要素,给了人们了解万花筒一般的上海文化以一个起点。
这本大教授写就的小书,通过10个专题,简要、概括地介绍了上海的自然地理环境、城市人文环境、行政区划,以及居住人口的形成、发展与演变,对近代以来上海发展过程中一些关键事件也进行了介绍,论从史出,夹叙夹议中自然带出作者对上海发展的一些观点。
这本书
不是写出来,而是说出来的
读书周刊:葛教授最近出了一本很小的书。一本《上海极简史》一共131页,一多半还是图,字数才6万字。
葛剑雄:这本书不是写出来的,是说出来的。它基于我在“一条”平台做的一个音频节目,这个节目就是向听众介绍上海。当时考虑到现在很多人,是在上下班途中或者工作学习之余的碎片时间,通过听来获得信息,所以一开始就定下来,说10集,每集一个主题,时间也不长,每次10分钟。让大家在听过之后,对上海最重要的因素有个基本的了解。
读书周刊:上海这个题目如此之大。我想让您放开来说,说上100集,每次说一两个小时也说不完。说短反而很难。怎么从庞大的上海故事里,挑选出这10个10分钟呢?
葛剑雄:我讲的就是关于上海最重要的要素。比如说上海人、上海话、上海城。具体到,比如,上海从哪里来?这个滩地上成长起来的大都市有什么特点?上海的母亲河究竟是黄浦江还是苏州河?上海有没有城墙?上海话如何受外语的影响?这些都是构成上海最基本的要素,也是了解万花筒一般的上海文化的起点。
读书周刊:在开讲的时候,您心里预设的听众是什么样的人?
葛剑雄:我想,最主要的是年轻人,包括上海本地的年轻人。即便土生土长,但如果你问他们这些问题,他们也未必回答得清楚。但他们越来越想知道,什么是上海?什么构成了上海?尤其是现在的上海年轻人普遍受教育程度较高,随着文化水平的提升,大家可能更想知道:我从哪里来?
第二类听众当然是新上海人。许多新上海人在来上海之前,对上海的很多概念来自《上海滩》之类的影视作品,或者一些关于上海的小说,或者从课本上学到过上海是外国冒险家的乐园之类的描述。文学艺术作品绘就了一个内涵丰富的上海,但艺术毕竟有夸张和加工的成分,所以我想还原一个原原本本的上海出来。
第三类听众,是到上海来的游客和导游。现在如果你有机会到上海各个景点,会听到导游一边挥着小旗子一边介绍上海,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干巴巴的几条。我希望导游听了我的介绍,能为更多游客呈现一个更有历史深度的上海。这里面,我也设想包括涉外导游和外国游客。
所以,我们一开始的计划,是出三个版本的音频产品。一个普通话版本的、一个英文版的,都是我来说。我们还计划说一个上海话版本的,虽然我的上海话有点口音,不算标准,但还是说得不错的。而且,归根到底,上海话也无所谓标准嘛。因为我小时候听到大家常说的上海话的发音或者表达方式,现在也已经变化了。上海话作为一种方言,本身就在不断变化中。我说的,就是一个在上海生活了60多年的人说的上海话。
音频产品推出后,反响还不错。很多听众说,除了听,还要看文字版。于是就有了这本《上海极简史》。
这一次
不是舞台,而是被讲述的主角
读书周刊:如何定义“极简”?
葛剑雄:介绍上海历史方面的书特别多。包括熊月之先生主编过15卷本《上海通史》,我也写过关于上海历史的一些书或小册子,真的要研究上海,资料浩如烟海。我们这次定位“极简”,就是要选出最关键的、最主要的,关于上海历史的主题。另外,因为音频节目限定在10分钟之内,所以“极简”也有了内容精简的意思。
读书周刊:这10个最精简的主题,都是您定的吗?
葛剑雄:对,都是我定的。我想用最简要、最概括的方式介绍上海自然地理环境、城市人文环境、行政区划,居住人口的形成、发展与演变,及近代以来上海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关键事件。让大家了解上海历史发展中的一些要点,也从中了解到上海发展的一些要素。
过去,我们讲述上海历史时,总是要讲许多人物传奇,上海也的确有太多故事。但对于上海这个城怎么来的、人怎么来的,说得反而不多。上海是从小渔村秒变大都市的吗?上海的发展历程没有这么简单。这个滩地上成长起来的大都市,最大的优势在哪里?
这些都是关于上海概念最主要的主题。在这一本极简史中,上海不是一个舞台,上海本身是被讲述的主角。读书周刊:这个主角还挺自带光环的。
葛剑雄:过去总是强调,上海是一个小渔村,其实大约在公元10世纪,就已经出现了名为“上海”的聚落。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就有了叫“上海务”的衙门。最晚到咸淳三年(1267年),上海镇已经存在了。到了元朝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上海升格为县。元朝在全国设有7个市舶司负责沿海贸易,其中一个就设在上海。清朝康熙年间,在江苏、浙江、福建、广东4省设立海关,其中在上海县设立了江海关,管辖江苏沿海24个出海口所有船舶的税收、航政、船政以及贸易等事务。在1843年以前,上海就已经是一个相当发达的县城了。
上海相比其他通商口岸,在海岸线上位于中间位置,连江通海,气候适宜。我们说上海是南北之中,江海之汇。外国轮船到上海来做生意,能获得的效益最高。货物运到上海,直接沿着长江可以到宜昌、重庆。同时,长江流域的人才和出产,也都集合到了上海。
上海密布的水网,又通过黄浦江和苏州河水系,可以直接联系到江南各个市镇。过去,舶来品的洋灯、洋布等外国高级货,在上海的码头被卸下来后,可以直接装上船,顺着水路一个晚上就到江南富庶地区去出售。在我老家南浔,许多富商家有自己的码头和私人小船,一晚上就可以到上海。
同样,苏北地区一闹水灾,难民弄一只船,带上一家老小,划着船就可以到上海,到苏州河边靠一靠就住下来。女孩子可以去纱厂做工,男人凭力气,可以去码头做装卸工或者拉黄包车。连买黄包车的钱也不用凑齐,可以先找个保人,第二天就去拉车,然后用每天收入里的一部分还车钱,一部分用于开销。
上海每天都在提供各种岗位、各种上升空间,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新兴产业出现。同时,上海的街头也产生了适合各种人的各种学校。纱厂的工人或者底层的店员,到了晚上跟着无线电学习,或者报一个培训班练英语,毕业后就有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巴黎和纽约的时尚潮汛,一个月后就能到上海。
1843年上海城市人口大概20万,到了1853年就达到了54万,到了1949年初达到了546万,当时号称“六百万”。现在人口已超过2000万了。短短100多年,就能有这样的效应。上海人口增加的速度,超过了纽约、巴黎和伦敦。
这些人
都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读书周刊:从20万到2000多万,上海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葛剑雄:我们今天说的上海人里,大部分是移民,1950年的统计显示,非上海籍的人口占总数的95%。这些移民里,大多数是来自江苏、浙江,尤其是苏南、浙北一带的人。排名前五位的是江苏、浙江、广东、安徽、山东。生活在租界里的人中,来自浙江移民最多,然后是江苏。
浙江和江苏这两个地区有个特点,是中国1000年来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也是手工业和商业最发达的地方。所以这些地区的人很有特点,第一,这里的人相对而言,比较有文化,就算是贩夫走卒,也多少能识文断字。不然以后要来上海做学徒不识字也不行。很多人来上海务工之前至少受过小学教育。第二,生活在这一地区的人,在来上海之前,一般都已经比较熟悉商业文化。明朝以后,在江南市镇,就有市民阶层,有店员、作坊工人、城市百姓、服务业职工。总而言之,就是这一地区的人,相对而言,比较适应市镇生活、适应商品经济、适应服务业。
比如和洋人打交道,一开始都是广东人干的,但很快浙江人和江苏人就学会了。根据20世纪30年代的人口统计,总体上每一年都是进来的多,出去的少。
读书周刊:有点像今天的年轻人,说起上海,都还是很有感情、很向往的。但您为什么有把握,年轻人不仅对今天的、也会对过去的上海有兴趣?
葛剑雄:因为年轻人只知道上海的今天,但对过去的上海的丰富性并不完全了解。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青年,现在,大家听了我的节目或者看了这本书,会有一点概念,有的人才知道上海的一些过去。比如不少大学里有邵逸夫先生捐的邵逸夫楼,过去大学生们只知道他生活在中国香港,现在年轻人知道了,原来邵逸夫也在上海生活工作过,在上海时就赫赫有名。
不管你从影视作品里多少次看到上海,那大多是松江车墩影视城布景里的一条街,哪里比得上真实世界里的上海?这是一个发生过那么多大事的城市,有着许许多多的侧面。
过去,一个女工到纱厂上班,一旦过了包身工这一关,成为产业工人,慢慢成了家,基本上就能衣食无忧了。另外,过去一些文学青年,当时在小城镇里上到中学毕业,到上海来,躲在亭子间写小说,不久能拿稿费或者拿版税了,就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了。旧上海的一些大亨巨富,很多进上海时也都是一文不名的。比如虞洽卿,外号叫“赤脚虞洽卿”,就是因为他到上海来时,穷得脚上连双鞋都也没有,但他最后做到了上海总商会会长,今天西藏路上有一段,以前叫虞洽卿路,是当时租界里唯一用中国人名字命名的路。
当然,在上海遭遇事业失败、跳黄浦江的也有,待不下去、回老家的也有。但相对来说,上海的魅力在于它给了人一个上升空间和机会。更多的普通人,到上海来做学徒、做跑街先生、做店员或者工人,到了晚上上夜校,学英文、学打字,过几年考进海关或者洋行里去了,拿到了铁饭碗,渐渐日子也就过得不错了。
这座城
开放始终是发展的最大动力
读书周刊:您多少岁到上海的?
葛剑雄:我12岁时才第一次正式到上海。那时候没有户口管理,我在原来就读的南浔的小学开了一个证明书,就转到上海闸北教育局了。等到考试合格后,户口就报进了。我们家住在铁路客运段和机务段当中的夹缝里,说起来,起初父母也没有正式工作,就在家里加工钻头,沿街叫卖。但上海容下了我们。
虽然我们家很普通,家里也没什么文化熏陶,但推开门就是整个上海,所有的机会都是敞开的。我读初中时,开始在闸北区少年宫接受古典文学熏陶,读高中时在青年宫书法班学习。后来我中学毕业,也没读大学,就在中学里担任实习老师,一周两次,晚上去上夜校,等实习期结束,我又去上海外国语学院报考夜校。只要你想学习、想上进,上海就一直敞开大门。
开放始终是上海发展的最大动力,我一直讲,来自全国、包括全世界的人才,不仅仅是到上海挣了钱就跑了,而是把上海当作他们的第二故乡,因为上海有魅力。
读书周刊:刚刚到上海来时,您觉得这个上海,和您小时候在南浔听到大人描述的上海,一样吗?
葛剑雄:上海影响大极了。我们用上海的《申报》来指代所有的报纸,不管它实际上是什么报纸、什么报社出的。在我们家乡,凡是最好的东西都是上海的,最坏的东西也都是上海的。比如我们说一样东西很好,那就是“上海来的”;说一个人怪,就说“像个上海洋装瘪三”。有时,大家对现有的东西有所抱怨,别人就会劝慰说:“唉,这里又不是上海啰。”
即便我们家乡从未去过上海的人,都知道上海的房子很高,都知道有一幢国际饭店,高得来——你要是仰头去看屋顶,帽子就会掉。
读书周刊:人们常常认为,上海的魅力之一,源于这座城市善于向西方学习,您认为呢?
葛剑雄:这是一个方面,外国人来到上海,带来了西方文化,但大家往往忽略了一点,全国那么多人来到上海,也把全国各地的优秀文化带来了,这也是上海的大优势。
全国各地的移民到了上海,带来了传统商业文化里的重信誉、重承诺、讲规则,和西方语境下的法治结合,就有了契约精神、工匠精神、规则意识等,这些都成了上海的优势,在未来还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记者 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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