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萝卜:一则谣言让他为数以千计的人提供免费萝卜
时间:2019-12-20 09:08:05 来源:澎湃新闻
[导读]疯狂的萝卜12月的长江格外平静,就像农民陈柏林的前半生一样,没有波澜。他所在的村子位于湖北省武汉市和黄冈市的交界处,长江支流举水河正好充当了两市边界。村子和江岸仅隔了数百米,中间是绵延十公里的防洪堤。走在空旷的堤坝上,可以看到江岸上呈现大片滩涂,江中沙洲毕露。路边的树林枯黄一片,情景荒凉。在12月头几天,网上误传当地“拔萝卜免费”,原本寂静的堤坝上突然停满了各式车辆,一时间堵得水泄不通。
12月的长江格外平静,就像农民陈柏林的前半生一样,没有波澜。
他所在的村子位于湖北省武汉市和黄冈市的交界处,长江支流举水河正好充当了两市边界。村子和江岸仅隔了数百米,中间是绵延十公里的防洪堤。
走在空旷的堤坝上,可以看到江岸上呈现大片滩涂,江中沙洲毕露。路边的树林枯黄一片,情景荒凉。
在12月头几天,网上误传当地“拔萝卜免费”,原本寂静的堤坝上突然停满了各式车辆,一时间堵得水泄不通。数以千计的人从各地赶来,奔向堤坝下的萝卜地,载歌载舞地将萝卜从泥土中拽出,享受着“免费的馈赠”。四天时间里,有3000余人在200亩地里拔掉了约120万斤萝卜。
萝卜地的主人之一正是陈柏林。短短几天里,他平静的生活就像遇到三峡大坝开闸放水一样,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
空旷寂静堤坝,萝卜地就在下方。 除署名外,本文图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免费萝卜”
圆圆的脑袋下是圆滚滚的身型,皮大衣和牛仔裤上沾着泥土,见人会从兜里摸出几根烟递给人家。这是陈柏林给人的印象。
58岁的他家住武汉市新洲区大埠村,是村里的农耕大户。他与其他两人合伙承包了附近约720亩的土地,均摊收益。其中600亩位于邻村吊尾村的江滩,已经种了六年,往后还有八年,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今年9月,长江水退去后,一位农业专家看中了这块江滩地,建议陈柏林种植萝卜。
此前除了经济作物,他在这种过西瓜、甜玉米,但都没赚到什么钱,他想着拿出200亩试一试种萝卜,运气好的话把自己小儿子买房的首付钱给种出来。
萝卜成长期短、产量高,短短两三个月后就能成熟。风险还是有的,今年武汉大旱,他们抗旱措施没有做到位,导致四分之一的萝卜长势不佳。
然而他和合伙人万万没想到,种萝卜最大的风险是流言。
12月1日,陈柏林和往常一样在另一片地里的鱼塘中抽水捉鱼,沾了一身的泥巴。休息时他会站在广袤的田边,点上一根烟刷抖音视频,小视频里的音乐回荡在田间地头。
陈柏林在自己的鱼塘里捉鱼。
下午四点左右,他的合伙人突然打来电话,“赶快过来啊,我们田里一地人啊,在扯萝卜。”
陈柏林心想,田里不应该是一地萝卜,怎么会有一地人?我种的萝卜他们为什么要来扯?
不明所以的他立即骑上摩托车赶往五六公里外的萝卜地。当来到堤坝上时他傻眼了,平日人迹罕至的江堤上突然挤满了电动车、三轮车、小轿车,拥堵的地方连过人都要侧身。“比庙会还要热闹啊!”他回忆。
到了田里,此时人群陆续被赶了上来,只有少数人抱着萝卜正在往回走。陈柏林一边说着“怎么这么闲啊”,一边上前阻拦,却听到了这样的回复,“你们不是不要了?”“哪个跟你们说(我们)不要的?”“跟网上说的。”
陈柏林望着狼藉的土地,烟一根接着一根抽。
合伙人报了警,民警到达现场后,有人希望通过民警帮着收钱,哪怕每个人收10元也好。民警觉得这并非分内事,陈柏林也不同意,他觉得私下收钱会导致分账不均,引起合伙人之间的矛盾。“农村人,最怕的就是这些麻烦事。”陈柏林说。
那一天,陈柏林守到天黑才回家,妻子高秀梅(化名)看他脸色很差,进门就抱怨地里萝卜被人扯了。
高秀梅说,他俩种了一辈子地,平时地里有吃不掉、卖不完的西瓜会让乡亲过来拿一点,但是如此大范围的“送萝卜”,她从来没听说过。
那一晚,夫妻俩躺在床上打开抖音,同城频道里到处是人们拔萝卜的视频,有的人弯着腰在田里穿梭,有的人把萝卜举在手上。这些视频配着欢快动感的音乐,话题写着“免费萝卜”。
看到这,高秀梅不禁一阵心绞痛。“我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有些人还是认识的,这是你家菜地你就来拔?”
倒是陈柏林没太往心里去,反倒乐呵呵地看着视频,本身有些浮肿的眼睛笑起来一眯显得更小了。他想着扯就扯一点吧,问题不大,于是便沉沉睡去。
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魔幻闹剧
陈柏林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地里检查西兰花的长势,随后在鱼塘忙活。而“免费萝卜”的消息经过一夜的发酵传播,第二天吸引了更多人前来。
陈柏林拍摄自己的西兰花地。
陈柏林在鱼塘听说了消息,他知道自己除了报警什么也做不了,索性就不去了,合伙人徐九革一人留在地里管理。
到了第三天,人更多了,粗略估计能有两三千人。与萝卜地隔江相望的黄冈市团风县、100公里外的英山县都有人闻风而来,下午回到田里的陈柏林看到还有人开着宝马轿车前来。
“他们就是来玩的,跳舞啊唱歌啊,连个油钱都顾不到,还这么远过来拔几个萝卜?”陈柏林事后分析道。
从现场视频中可以看到,蓝天之下是望不到头的萝卜田,叶子及膝,田里人头攒动。许多农妇全副武装,戴着草帽、裹着围裙就下地了,拔起萝卜又快又利索,白白嫩嫩的萝卜从2斤到6斤的都有,被整齐地堆在一边。
看完这个视频,陈柏林还有些骄傲,“我看他们说(最高纪录)有个萝卜19斤”,接着嘿嘿一笑,又点开另一个视频。
田埂上,人人手上提着五颜六色的蛇皮袋用来装萝卜,有的扛在肩上,有的用上了扁担,排着队不断将萝卜从田里运回到堤坝上。视频拍摄者不停地喊着,“你们看,这是在逃荒,这是在逃荒啊!”
有个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和四个妇女站在田地里,四周满是被丢弃的萝卜叶子,男人拿着话筒,女人举着萝卜,他们还自带了音响,随着音乐扭动着身子,紧接着来了一段男女对唱——“看那春花早,喧闹了枝头。花瓣颜色好,阿妹更娇羞……”
高秀梅的侄女第一天在网上看到这些视频后,就连忙发信息让高秀梅去地里收点种子钱。高秀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第三天她才终于坐不住,准备去地里看看。
就在她走在路上的时候,一个相识的老婆婆骑着自行车经过她时说,“你家地里好多人拔萝卜,我也去搞一点。”高秀梅哭笑不得。
到了现场,她看到有人坐在田埂边,面前是一堆白花花的萝卜,以十元钱一袋的价格叫卖着。
高秀梅没吭声,旁边的人帮她说话,“你这卖的是她家的萝卜!”那人坐在地上有些尴尬,掏出20元给了高秀梅。
眼看地里的萝卜就要被拔光,本村的村民急了,开始帮着高秀梅收钱。
她们走到堤坝上开始拦车,好说话的人给了3元5元,也有人骑上摩托就要溜。高秀梅上前拦他,差点被撞上,那人下车就开始谩骂,高秀梅身边的老太太上前理论,眼看事态就要升级,高秀梅只能把人拉开。
到了中午,高秀梅收来300多元,又累又气,下午索性就不去了。
那天陈柏林去了20多公里外的新洲区学习,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到田里。此前他在电话里就听说“萝卜被扯光了”,他以为别人开玩笑,等来到堤坝上,一看排队的车辆依旧密密麻麻,他只能绕道从村子里去到地里。一看地里的景象,他就知道自己两个月的辛苦全白费了,今年又是亏本的一年。
那天的最后,他自己捡了几个剩下的萝卜回去种在自家门前,想留着以后自己吃。
陈柏林家门前的自留地。
笑中带泪
200亩地,120万斤萝卜,短短三四天就被拔光。不算地租,光是种子、肥料、抗旱和农药等就花费了21万元。
11月底,萝卜的行情在4毛一斤,陈柏林觉得价格有点低,想压一压等涨到5毛再卖。事实证明,十多天之后,当地萝卜的价格的确爬升到了5毛,然而他的萝卜早已所剩无几。
究竟是谁散播了萝卜免费的消息?
陈柏林说,由于今年武汉大旱,他的萝卜地尽管一天浇两次水,但仍有大约50亩的萝卜没有做好抗旱措施。这些品相不好的萝卜他不打算销售,就跟本村认识的人说可以去地里拔掉。
除此以外,12月2日,他曾在抖音的评论下回复道,“萝卜丰收了,就是没人买,全部不要了,想要的来拔。”
在他的朋友圈也可以看到,每到丰收,他总会邀请乡亲过来品尝,偶尔也会写道“免费送”。
消息不胫而走。原本热情好客的玩笑话在传播过程中逐渐变成了简单粗暴的“不要钱”,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慕“名”而来。
陈柏林自己也说,人们倒也不是抢,他们就是不明真相,真以为是不要钱的萝卜。但这怎么可能呢?
对于萝卜的损失,起初他有些生气,但看到别人说自己萝卜好,在田里又唱又跳,他也跟着乐。人家说他傻乎乎的,他说那不然能怎么办?
高秀梅也安慰自己,以前在江边,土地经常被水淹了,农作物都作废了,这次好歹萝卜被大家吃了,没有白白丢掉。
村民在堤坝上晒萝卜干。
几天后,堤坝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时能看到路边有村民在晒萝卜干,田埂上散落着丢弃的萝卜和干瘪的萝卜叶。而萝卜地已经被翻新,撒下了大麦种子。和之前一片绿油油的景象不同,此时一眼望去,只剩下光秃平整的土地。
陈柏林看着自己的小麦地。
陈柏林说,每到7月长江就会涨水,有一个月土地被江水覆盖,他巴不得麦子第二天就能全长出来,在涨水之前帮他止损。
事情发生后,陈柏林很快就火了。地里给他干活的工人看到他都说,老陈,那萝卜是你家的啊?陈柏林苦笑。
12月5日,他开通了微信支付,有太多人来添加他的微信,希望给他转账。
一位本村村民发来消息,“家里老人去拔了你们的萝卜,给你们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困扰,在此表示歉意。”随后还转来200元红包。
但也有人在外面私下议论,说他的萝卜农药超标,所以才没人要。这让陈柏林很是受伤,连他在外打工的小儿子陈强(化名)都气愤不已。“我爸种了一辈子地,都是批量上市,在武汉四季美、白沙洲检测过的,一辈子没出过问题。”
在陈强的记忆里,父亲是个“笑中带着泪的人。”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但动不动就遭遇水灾、旱灾,菜价也不平稳,辛苦又操心。“他可能经历的太多了,变得乐观了。”
2015年,陈柏林在萝卜地那种了甜玉米,原本预计涨水期在6月底,没想到实际提前了10天,土地被水淹没,但玉米还未完全成熟。眼看水已经淹到了玉米杆子的一半,他只能跳入水中,拖着小船摘一个算一个。两天后连夜卖到武汉,最后抢救出来2000元。
说起这事,高秀梅的语气里满是心酸和无奈。“想到种地我老是不服气,我们也不是没努力,甚至比人家多百倍付出,但没用,挣不到钱。”
“一个人不种地,两个人不种地,人家吃什么?”
为了种地的事,高秀梅没少跟丈夫吵过。她觉得丈夫是个执著于种地的人,总有种不完的地,而且投资又大,经常拆东墙补西墙,最后赚不到几个钱。“今年他就给了我一万元,到现在就是那一万块钱,要没有我连饭都没的吃。”
从小生长在田间地头的陈柏林牢牢记着父亲的话,“土打脚,稳妥妥”,意思是靠种地为生,生活没有问题。
十一二岁的时候,每天天刚亮,父亲脚一蹬,睡在旁边的陈柏林就起床出门,跟在鸡群、牛群的后面捡粪便,回来换大集体的工分。
长大一些后,他开始跟着父母下地干活。30年前,长江边本没有耕地,被大片芦苇丛所覆盖,他就拿着镰刀前去开荒,硬生生砍出了百亩田地。
别人在江滩地只能种一季粮食,他想方设法种两季,把收成和涨水的时间精算到天,将土地充分利用。
陈柏林收藏的农业相关书籍。
然而几十年来他发现,父亲所说的“稳妥妥”也只是解决温饱问题,而且极其辛苦,31岁的小儿子陈强就深有体会。
从事船员工作的他干的也算是体力活,但他觉得种地更累。“有一年夏天我回来给他帮忙,武汉的室外40多摄氏度,我顶着太阳把肥料搬到地里,比船上的力气活还要累,搬完都快虚脱了。”
陈柏林也不是没有外出打工过。早年他去到浙江从事建筑工作,没多久就受了工伤,“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出去只能做苦力活,但手脚不得劲就没效益啊,干脆在家里做算了。”陈柏林说,后来几十年他就再也没出去过。
而高秀梅觉得他们本有机会摆脱种地的命运,但丈夫没有把握住。
二十多年前,高秀梅的妹妹在深圳开了厂,喊她去帮忙。但开厂需要钱投资,当时需要两万元,高秀梅就想着把村里的房子卖了,留一万、投两万。
但陈柏林没有答应,他想着万一赔了连家也没了。等回过头发现,当年投资的人真的发达了,他们算过,当年投资回报比是一比十。
“后悔啊!我不知道啊,我一个种地的哪里能知道。我老婆说房子卖掉,破釜沉舟,我不敢。”陈柏林说。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再想这事,“我没命发财,那我就种地。”而高秀梅有机会就去深圳打工,上个月做了下个月就有现钱,对她来说这才是“稳妥妥”。
2016年陈柏林出了车祸,左腿里打上了钢钉,妻子从深圳回家照顾他,从此再也没出去。两个人总是会因为理念不同而吵架。陈柏林总说,一个不种地,两个不种地,人家吃什么?高秀梅听了就来气,“全国这么多人,你管得了吗?”
尽管如此,高秀梅还是在家操持着家务,饭菜做得可口,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的水壶里无论何时总是灌满着滚热的黑茶。而陈柏林则起早贪黑在田间地头忙碌,两人交流很少。
经过这次萝卜事件后,高秀梅也心疼丈夫,两人或多或少会聊聊地里的事。当看到丈夫又在朋友圈编辑类似免费的玩笑话时,她立马说“又来了,又来了”,陈柏林则在一旁咯咯咯地笑,魔性的笑声引得高秀梅也开始笑。
当提起未来时,高秀梅说自己还有个患有自闭症的大儿子,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陈柏林正忙着收获西兰花,今年卖到4元一斤,多少能帮他挽回些损失。他说等明年开春,他想抽时间去医院把钢钉取出来,休养一阵,回来再去种地,毕竟儿子还没结婚,房子也没有着落,他不能歇下来,“(再种)十年吧,种到种不动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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