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有啥用，还不是在原地转圈圈

上周，名叫“路人A-”的网络视频博主发现一家粗心的淘宝店，将26元4500克的脐橙标注成了“4500斤”。他随后在多个3000人的粉丝群里号召“薅羊毛”，称卖家不发货，每单被投诉也要赔付400多元。

一晚过后，“倒霉”的店铺被下了几万单。店铺运营者挂出公开信，恳求“留条生路”，称自己是农民，店是全家的指望。

于是，闻讯赶来的愤怒网友冲进了“路人A-”所在的网络平台，将网名不幸相似的大博主“A路人”的评论区砸了个稀巴烂。

基于义愤的网络群体行为在今天不是少数。同样是上周，湖南长沙，一位发病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杀害了同小区的9岁男童。报道下的评论中，人们责骂患者的父母监护不力，私自停药。一则不少点赞的评论称：“父母也是凶手！不仅要民事赔偿，还要判刑！”

躺枪的博主“A路人”最近特意制作了一则“澄清”视频。视频里展示了网友私信，满屏的“全家暴毙”“垃圾”“去死”。

依从现有法律，那位精神病患者的父母无疑要承担民事赔偿，但并无刑责。追踪后续报道，会发现这是一个始终漂泊打工、颇为困苦的家庭。为让孩子老实吃进冷服才有用的药，这家人已一同吃了9年冷饭。今年春天，孩子病情好转，他们在欣喜中停药；到了秋天，他们或许累了，或许抱有侥幸——期待孩子“完全正常”是特殊家庭常有的执念，忽视了再次出现的异常。现在，这对父母愿意下跪致歉，尽可能给出赔偿。

绝大多数愤怒的网友并不了解这些。细节如今不那么重要，大家愤怒完，事情就过去了。

然后，“薅羊毛”一次次发生。过去的很多年，无数人在愤怒，但事情没有变化。

很多人的愤怒或许并无恶意，他们只是从自身出发。他们不在那个环境，或者自认在某件事上不会作出“错误”的选择，便理所当然认为“犯错”的人不可理喻。

毕竟，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万物，是人类的本能。

在上周遭遇骂声的还有滴滴。在新推出的顺风车运营方案中，这家公司最初将针对男乘客的服务时间截止到夜间11点，而女性区别为夜间8点。这被很多人，尤其是女性批评为“愚蠢”“歧视”。

其中，一些人提出，滴滴完全是为了私利牺牲了女性的权益，不然，“为何不在夜间禁止男司机接单？”

半年前采访滴滴的安全负责人时，我也提出过类似问题：“为何不在夜间只给女乘客安排女司机？”答曰：如果女乘客匹配的必然是女司机，那坏人假借女性账号打车，或男女团伙作案，女司机将极度危险。这是始料未及又令我羞愧的答案——在此之前，作为乘客的我全然忽视了，司机也需要保护。

现在，类似的建议再次出现。以此保护“女乘客”，损害的可能是“女司机”。这种基于自身立场的诉求几乎来源于下意识，和网友们的“愤怒”一样，看来很“公益”，但出发点是自己。它们能解决问题吗？似乎不可能。

说实话，争议开始时，作为一个能在深夜依旧坐到顺风车的男性，我也发自内心地想，如果数据真的显示，女性深夜危险较多，那暂时不予服务是理性的。但看到如此多的女性恐慌于区别对待，我又反思：她们为何如此担心“不平等”？

我开始担心，自己强调的“理性”带有既得利益者的傲慢。这是换位思考的结果。同样，很多“犯错”的人似乎也不值得我们那么愤怒，至少到不了问候祖宗十八代的程度。

几年的记者生涯，我形成了看待问题的视角：对个体的难处保持敏感，尽可能理解他们的过错；但对背后的社会问题要足够严格。

比如热衷“薅羊毛”的人，他们可能觉得：粗心就有代价，标价就是约定。我们鄙视“路人A-”的作为，甚至辱骂他，威胁他，但和他一起下单的那成千上万号人，并非极少数，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法外狂徒。之后一定仍有人这么想，事情会再次发生。接下来的10年、20年，也必然还会有看不住自家精神病患者的家庭。此时此刻，我们踩在他们身上的脚，可能很用力，但并不是前进，只是原地踏步。

那我们，或者说舆论，还能干什么？

我们可以做的，是让人工智能更“智能”——能进一步识别恶意买家，或者在商家标出明显离谱的价格时给出足够多的提醒。

我们也可以关注精神病人在医院的登记随访制度。据称，长沙的那位犯案病人过去20多年没有申领残疾证和任何补助，民政等部门有没有与医院联动的空间，加强对特殊人群的关注与管理？

听起来就麻烦，问题全都要一点点解决。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一句话——你错了，然后拎起大棒，就能解决的。

同样，对于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也很难，远比单纯的“愤怒”要难。

但我们必须学会如此。当一味地“愤怒”只是原地打转，人们终归还要前进的。

程盟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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