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一个法国摄影师和他心中的巴黎圣母院

孩子们参观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大火牵动着全世界无数人的心，法国职业摄影家协会摄影师、巴黎自由摄影家协会会员Yann(@s Gongashan)先生在大火发生第一时间通过自媒体向不在巴黎的亲友们全程现场直播。本报记者昨日连线越洋采访这位长期跟拍巴黎城市变迁的知名摄影家。在他心目中，巴黎圣母院远不止是一个地标性建筑，而是宗教象征之外的地理、历史和文化的象征。“我们与这个纪念碑的精神紧紧相连，正如我们与家庭的每一位亲人血脉相连。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她，会经常或偶尔想到她，但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现场】

我通过智能手机在第一时间

向不在巴黎的朋友们发布这一悲惨消息

北青报：巴黎圣母院的大火震动了每一个法国人的心，请问您是如何得知火情的？当时第一反应是什么？

大火发生的时候，我正在从摄影工作室回家的路上。到家以后我第一时间打开了电视，看到熊熊燃烧的圣母院，我第一反应是想到了救援与消防的巨大困难。我确实跪下了，但不是为了祈祷（我不是宗教教徒），因为我的眼中看到的是一座法国历史上如此举足轻重的标志性建筑，被淹没和摧毁在火焰之中……

北青报：大火当晚，听说您马上行动起来去记录巴黎圣母院着火的全过程并在新媒体上全程直播，您是否第一时间赶往现场？能否谈谈当时您所看到的场景。

不，我没有出现在现场，整个街区禁止车辆和行人通行，电视台的摄制组也被隔离在距离火场300米外的安全区域。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和绝大部分法国民众一样，在电视上连续好几个小时跟踪着事态的进展，电视台记录的专业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我通过智能手机，在第一时间向不在巴黎的朋友们发布了这个悲惨的消息，包括一些新闻的现场照片，不同时区、不同国家的朋友们，都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艺术】

这座纪念碑式建筑的美丽俯拾皆是

北青报：作为一个职业摄影家，又长期专注于拍摄城市变迁，您如何评价巴黎圣母院的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在您和其他摄影师同仁心目中，巴黎圣母院和其他拍摄对象相比，有着怎样的独特之处？

我想可以认为巴黎圣母院是一个历史的基准，一个历史与文明的见证，也是一朵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石堆砌的花朵，一个850年前设计和建造、并且使用了我们现代化技术以外的手工艺持续修缮了200年的建筑工程。在一座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历史建筑里，这种文明的延续行为是独特的。我常常试着把她与故宫在中国人心目中的位置做比较。

一位研究巴黎圣母院的专家说得对，这是穿越了漫长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19世纪的伟大作品，也是向全人类开放的作品，她的文化影响力辐射全球。

维克多·雨果在他而立之年写出了《巴黎圣母院》这部作品，和他的朋友普罗斯佩·梅里美一起，共同宣扬和维护这座文化的纪念碑。1834年，梅里美被任命为历史文物总督察官，启动了19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院大修复工程，那座刚刚在火焰中轰然倒塌的圣母院尖塔，就是这个时期建造起来的。

在我给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巴黎整个城市都在向参与救援圣母院的消防队员致敬，他们正确的选择尽可能地拯救了可以拯救的一切。

作为一名专业摄影师，或许我应该出现在巴黎市政广场上，捕捉巴黎人的情感（他们仍然聚集在那儿），那里的演讲者们在高声诵读维克多·雨果的作品片段，你可以听到令人心生共鸣的文字：“多样化和统一”“每一块石头都是历史的一页，也是科学和艺术的一页”“伟大的建筑作品与其说是一个人的作品，不如说是社会的作品，建筑师在每一根立柱上的智慧，人民是它的砖瓦匠”……这是雨果小说中虚构的圣母院一场大火中的一页。三天前，这场大火变成了痛苦的现实。

北青报：以摄影师的身份来看，您本人最喜欢巴黎圣母院的哪一部分？您觉得圣母院的哪一部分最有镜头的美感？

作为一名摄影师，我更多地着眼于巴黎这些历史建筑与现代人的对话，因此我的作品里都有人的身影，一般我不会单纯地拍建筑，除非是背景创作的需要。对于摄影师来说，这座纪念碑式建筑的美丽俯拾皆是，这是一个特别的游戏，有人在这里可以寻找到最壮观或最新颖的视角，有人则会从散步的市民或游客的日常中捕捉灵感。圣母院周边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与她身边的樱花树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丰富的摄影素材和色调的对比。如果要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对我个人而言是巨大的花岗岩和玻璃窗（中世纪的留存），以及玫瑰窗和独特的管风琴。

北青报：从摄影专业或者视觉呈现的角度来看，如果让您用几个关键词来描述巴黎圣母院的独特之美，您会用哪几个词？能否分别解释一下？

我会用的几个关键词分别是：Grandiose 宏伟（建筑）、Symbole 符号（文化层面）、Universelle 永恒的（宗教层面和文明层面）、Contrastée对比（摄影层面）、Diverse多样化（摄影层面）、Dense浓重的（摄影层面）、Structurée结构的（建筑和摄影层面）和Dentelle花边（建筑和摄影层面）。

北青报：您一定拍过很多张关于巴黎圣母院的图片，哪些图片是您最得意最钟情的作品？为什么？

我最喜欢的圣母院的照片是简单的，跟每个人喜欢的都一样。在圣母院外面，成千上万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正等着欣赏这座纪念碑式的建筑，因为她如此美丽，樱花和夕阳叠加在石头墙上，向圣母院洒下金色的光辉；在圣母院里面，你可以看到孩子们在看模型和介绍巴黎圣母院建筑方法的小雕塑时，那纯真而美丽的眼神……

北青报：您本人最喜欢哪个阶段的巴黎圣母院？为什么？在拍摄巴黎城市变迁过程中有没有碰到任何困难和挑战？

圣母院大教堂历经长期修缮，就我的摄影经历来说，最喜欢的是2018年冬天圣母院开始修缮前、没有搭建脚手架的那段时间，她的美丽是毫无遮掩的。拍摄巴黎圣母院的过程中，主要的困难还是来自于法律上的“肖像权”问题，不论是被拍摄对象还是圣母院本身。要成为巴黎建筑和生活街景的优秀拍摄者，就需要经常面对这样的问题，这浪费了很多好的拍摄机会。

【情感】

我们和她情感归属上的联系就像孩子与家庭的联系

北青报：巴黎圣母院在普通巴黎人（或法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处于什么地位？为什么说巴黎圣母院是巴黎的中心或是发源地？

当然，对于一个巴黎人来说，提及圣母大教堂是一个历史性问题。虽然我的历史知识并不够准确和完美，但是据我所知，这座巴黎人花了180年建造起来的纪念碑式的建筑，刚刚度过了她的856岁生日。她的存在贯穿了我们国家的历史，也许可以说整个西方文明的历史。

巴黎的起源正是在西岱岛上，巴黎圣母院最早的历史也是来自罗马时期的神殿，这是法兰西的心脏。她是一个天主教的宗教圣地，尽管天主教是法国的主要宗教，但圣母院远不是一个简单的宗教象征。建造这座教堂所需的木材如此之多，以至于她也被称为森林大教堂——在刚过去的这场大火中，燃烧的干燥而坚固的橡木很多估计都超过了1000年历史。

巴黎圣母院也是计算法国任何地点与巴黎之间距离的地理标尺：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和父母住在巴黎南部的郊区，当我问父母我们离巴黎有多远时，妈妈告诉我，我们离“我们的夫人”有18公里，这个在“夫人”前面的主要形容词“Notre（我们的）”，在一个孩子的脑海里建立了情感上的联系。

三天前的那场悲剧发生时，在“我们的夫人”屋顶上燃烧着红色的火焰时，我们看到沉默的巴黎人聚集在一起，我们和她情感归属上的联系就像孩子与家庭的联系，就如同看到一个家庭的成员们围在一位病入膏肓的亲人身边，为她哀伤和祈祷。

【记忆】

这些教堂的钟声穿越了法兰西的土地，也传递着希望

北青报：能否简单介绍一下您本人的成长背景？巴黎圣母院对您的成长有哪些方面的独特影响？

我们每个法国人都有一个历史时刻，把自身和巴黎圣母院联系在一起，无论是个人故事，还是家庭历史。我父亲在二战中的经历就是其中之一。我父亲当时住在塞纳河左岸的一条小巷，就在离圣母院不远的查茨-皮采街（ la rue du Chat-qui-Pêche），当我每次经过这个街区的时候，这两个地方在我的记忆中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宏伟的大教堂和窄窄的小街巷。这可能是巴黎最狭窄的街巷之一，你甚至可以从临街的窗户探出身与另一边窗户中的邻居握手。

二战时期是我未曾经历的历史时期，纳粹主义受害者纪念碑就在巴黎圣母院的花园旁边。巴黎人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是怎样经历了这段非同寻常的时期，他们讲述了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是如何地响起来，庆祝着这座城市的解放。这是来自雨果笔下黑暗英雄卡西莫多的钟声，这钟声把喜悦传递给了周边的教堂，这些教堂的钟声穿越了整个法兰西的土地，远至斯特拉斯堡或南特，如今在面对这场大火的悲剧时也同样传递着希望的讯息。

北青报：法国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这本书对您理解巴黎圣母院的美有帮助吗？为什么？

相较于文字，我更多的是影像的阅读，在大火之后的深夜，我重温了1939年威廉·迪亚特尔（William Dieterle）改编自雨果作品的电影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卡西莫多和美丽的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悲惨的爱情故事也使巴黎圣母院的魅力成为了永恒。

维克托·雨果与中国有着奇妙的联系，他在1860年北京夏宫（注：圆明园）被毁期间写了那封著名的信，抗议这一破坏行径，因为它既愚蠢又无益，充满了野蛮与犯罪。他用同一支笔写下了《巴黎圣母院》。这部小说以及改编拍摄的电影影响着几代人，特别是我这一代人。其他版本如迪斯尼的动画片或百老汇的音乐剧在我们的脑海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这个大教堂的精神和历史在我们的记忆中永存于巴黎及其以外的地方。因此，对每一个巴黎人来说，巴黎圣母院远不止是一个地标性建筑，而是宗教象征之外的地理、历史和文化的象征。我们与这个纪念碑的精神紧紧相连，正如我们与家庭的每一位亲人血脉相连。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她，会经常或偶尔想到她，但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修复】

大教堂修建工作体现了我们国家建设的历史

北青报：火灾发生24小时内，社会各界已为重建巴黎圣母院募集了7亿多欧元。作为一个法国人，您如何看待大家齐心协力捐款重建圣母院？法国的财政预算已经很紧张，有太多古迹需要维护重建，您如何看待对巴黎圣母院的重建？

巴黎圣母院是一座文明的纪念碑，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可的世界文化遗产，她值得投资吗？也许我的答案是含糊的，但是我个人所受教育和法国文化使这个回答成为一种自觉。

艺术是对人的教育，历经160多年的大教堂修建工作体现了我们国家建设的历史，也是对年轻一代的教育，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精神的组成部分。她凝聚着所有共同参加过建造的工匠们所付出的职业精神和精力，这是能带来伟大能量的汇聚。但是，要使这些努力得到落实和传播，人类就必须存在，他的欲望必须得到满足，他的力量必须动员起来，而且是可以资本化的调动。

北青报：法国的古建筑和文化遗迹众多，在您看来，法国对古建和文物的保护修缮工作做得如何？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改善？

必须要传承我们的职业教育(主要就巴黎圣母院的复建而言)。自1997年以来，用于维护法国历史遗迹的预算资金一直在减少。维护和修复巴黎圣母院的艺术工作是在工地上实地进行的，是在现实的工作当中传承的。然而，预算的减少意味着建筑工地的减少，从而减少了建筑学徒的数量，不幸的是，这将意味着传统建筑手工艺技能的逐渐消失。人工智能和机器人还没有发展到可以完全替代我们的工匠，取代木架、熔铅、玻璃切割拼接以及石头和青铜的塑造。是的，投资是必要的，资本的捐赠是一种需要，也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义务，这样才能确保每年希望参观巴黎圣母院的1300万游客能够继续涌入巴黎。因此，可以理解的是，国家的投资是必要的，教会在财政上整合起来给予的支持是否有，我还未听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应该是两倍于民众的捐赠和政府的投入。

文明遗迹不仅属于人类的过去，也属于未来

北青报：在不同年龄的法国人心目中，巴黎圣母院的情感地位是否不同？比如说对年轻一代来说，他们是否很难感同身受地去惋惜和心痛？您希望年轻一代用怎样的视角去看待人类文明的共同财富？如何去传承和创新法兰西古老的历史文化瑰宝？

周一的晚上，我看到了法国的年轻人在这场戏剧性悲剧的沉重气氛中哭泣，也许是气氛的感染。来自不同年代、不同社会和地理背景的人，感受肯定是不同的。

我们认为成人有责任教育和传授对历史、现在和未来的理解与感受。传播这种感受是（而且一直是）圣母大教堂在全国51个教区内建立音乐学校以来一直发展的使命。您有没有感受过大黄蜂翅膀的震动（这种重低音频和管风琴非常相似），圣母院的管风琴（这次非常幸运地被拯救了下来）过去（现在也仍然是）一直承担着传播这个感受的使命，这也是教区建立音乐学校的一项重要教学任务。17-18世纪的弗朗索瓦·库普兰的管风琴作品，可以让我们今天的年轻人对这种文化传承有一个具体的认识，乐师必须要至少两年的专业培训才能掌握这一不同寻常的乐器演奏方法。

我们文明的所有这些伟大的遗存，不仅仅是人类过去的遗迹，也是人类未来的遗迹。弗朗索瓦·库普兰的作品可以让我们对教堂音乐的这种独特的文化传承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为了传授而进行的革新，在这方面，将今天的艺术与过去的艺术结合起来需要我们的思考，也必须汇集许多行业和艺术的智慧。我认为，必须站在谈判桌旁，维护和延续人类美丽的文化和历史瑰宝。

采访/本报记者 肖榕 翻译/程坷

本版摄影（除黑白照片之外）/

Yann(@s Gongashan)

Yann(@s Gongashan)先生很早就与摄影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投入于社会报道专题摄影，也建立了街头生活摄影的习惯。他曾在巴黎市政厅对面的BHV举办个人作品展，为DEDF摄影图书馆做出很多贡献，并在2009年获得法国“能源改变世界”摄影大赛冠军。曾多次在塞纳河畔圣丹尼斯、布瓦克伦布和蒙特勒伊等城市摄影大赛中获得冠军。